林斗是虔诚的天主教徒,对生命充满感恩之情。(钟向希 摄)

林斗是虔诚的天主教徒,对生命充满感恩之情。(钟向希 摄)

鞠躬尽瘁的清洁工

炎热的午后,当屋内一股股热气袭来,用过午餐后的林斗总会光着上身,坐在秋千上纳凉。

每次去找他,我总爱走到他的面前跟他微笑。他看着我,不过几秒钟的时间,一定会记得我是谁, “陈小姐!今天那么得空呀?你又来啦!”

2006年,我跟我的合作伙伴黄义忠第一次进入希望之谷拍摄《永远的希望之谷》(The Everlasting Valley of Hope)纪录片时,林斗和太太林亚娥是我们最常接触的院民。为了记录当时东院屋仔被推倒以及院民被迫搬迁的全过程,我们经常在林斗位于东院的旧家出入,他们夫妻俩热情好客,给我们泡来热饮,煎蛋请我们吃,还跟我们分享他们的生命经历。

林斗诞生于1922年,怡保人,祖籍广东。 个子高大的他年轻时长得俊朗,出生于一个大家庭。他共有九个兄弟姐妹,上有六个哥哥,一个姐姐,下有一个妹妹,在家排行第八。林斗20多岁就开始出外工作,那时候他在姐夫经营的巴士公司当巴士司机。可是,工作几年之后,他的身体就出现麻疯病症状了。

“那时候脸上开始出现红斑,驾着巴士时手脚开始麻痹。看了医生,我才知道我患的是麻疯病!卫生官叫我一定要辞职去吉隆坡治疗了。那时候我是乘坐卫生官的大型罗里下来吉隆坡治疗的。一路上,卫生部官员还去怡保、太平及其他地方载其他病患,跟我同车的有八个麻疯病人,去吉隆坡途中我的心情非常的复杂。”

看着其他陌生的病人,自己是当中最年轻的,因为不曾去过吉隆坡,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,林斗内心无名的恐惧顿然升起。

“我的父母不舍得我被载走也没有办法,心情很难形容!那时候家里很穷,住在农村里。我离家时父母也很老了,我爸爸那时70多岁了,我妈60多岁,实在没有办法照顾我。我又放心不下他们,没有想到他们老了我才得病,不知道双溪毛糯的情况如何,听说被关进去后就永远出不来了,死就死在里面了!有人还说,进去里面像坐牢一样的,把我们丢进去排排睡地板的,心里很怕!”

来吉隆坡途中的分分秒秒是折磨人的,种种不实的传说在他脑子里盘旋,内心的恐惧犹如瞬间肆虐的庞然大兽,在他胸口不断撑大。罗里驶过不平路不停颠簸,他和其他病人似乎一层层坠入更深的黑暗之中。大家不多言,各怀心事,渐渐寂静、消沉下去。

林斗年轻时的留影。(照片由林斗提供)

林斗年轻时的留影。(照片由林斗提供)

“还好来到这里看到洋人医生和护士,还有一张张床位,床上还有被单,我才比较安心,不再害怕了!我那时候人很弱,手脚麻痹,手筋很痛!” 林斗属于少菌型麻疯患者,这类患者初期症状表现为一块或数块皮肤表面干燥,边界清楚,有不痒的红斑或斑块。

他回忆说,1940年末,双溪毛糯有2000多个病人,每一间病楼都住满了麻疯病人,一间病楼可容纳20多、30个病人!”入院那一年,他27岁。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山谷间,他慢慢走向康复之路。

“我一进来住31号病楼,住了半年才出院。早年医疗还不是很进步,虽然我肿大而疼痛的筋脉收缩了,但是我的手脚却变得僵硬了,歪曲了,终生残废了!”出院后,院方安排他住在东院区180号八人共住的屋仔里。林斗说,刚入院时,他的大哥很久很久才寄钱给我,一次寄来十块钱。

“那时候皇家(政府)每个月都会派柴派米给我们。那个柴叫‘红木烧炭柴或Kajang柴’,我们还要自己破柴,一块28寸长的柴要用斧头破成四块。然后自己称,一人分得25斤的柴。之后每个人各自担回山上的屋仔去,自己烧柴自己煮食。我为了赚一点零用钱,于是帮人家破柴,一次赚5分钱。我也帮人家担柴,一趟一角钱,担到人家家里的炉灶旁,担柴给四个家庭就赚四角钱,担柴上山很吃力很辛苦的!赚到一点钱我就去杂货店买一角钱的江鱼仔来配饭吃。”

 
林斗和他自制的清沟渠铲子。(陈彦妮 摄)

林斗和他自制的清沟渠铲子。(陈彦妮 摄)

1962年,林斗开始在院内当杂工,做些扫街、倒垃圾、烧垃圾的工作。他说做了9年之后,他才换去当洗厕所工人,一洗就洗了41年。

“开始做杂工要扛垃圾,很重很辛苦,一天才赚一块钱而已。后来有一个洗厕所工人割牌了,有空缺了,我就去申请当洗厕所工人,终于给我拿到了这份比较轻松的工作。”

他说,当年,清洗厕所的工具还是林斗自己出资购买的,因为政府提供的刷子都是劣等货。

“政府有给我们一个长杆椰骨扫帚,水喉,还有一个水桶。以前全部的粪桶都是蹲式的,政府提供的椰骨扫只适合洗水沟,清洗粪桶就不方便,因为进不到马桶里,刷不干净。所以我自己制造清洗厕所的工具。我去杂货店买一个三块钱用来刷地板的短刷,然后将它钉在一条木棍上,将它改造成一个洗厕所的工具。为了让那接口更紧,我塞了一小块布进去刷子中央的洞里,再把圆形木棍钻进去。另外,我也将空的油桶改制成扫水沟的畚箕。自己做的工具比较坚固耐用,也比较实际!”

林斗每天凌晨六点就去医院报到,开始洗五栋病楼的的厕所。院内共有五个洗厕所工人,每个人负责清理不同的病楼的厕所。

“我每天6点多去洗30, 32,33,34 和35号病楼的厕所。我们这些洗厕所工人工作没有限制时间的,一天大概工作三四个小时,总之你洗到干净了就收工回家,洗不干净还会被病人投诉。因为护士长每天会来检查,看看所有的员工做得怎么样,洗不干净会被叫去训话的。洗了厕所也要洗大水沟,把水沟里的垃圾全部扫出来,然后把垃圾倒进河里送水流,那时我们的河里还有很多塘虱(鲶鱼)。”

一般人对清洁工作的印象是吃力辛苦和肮脏,认为脑子劳动的人比较高贵,体力劳动比较低贱。林斗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,“清洁工虽然辛苦,开心又一日,不开心又一日,不要理人家怎么看你,或觉得我们是垃圾佬洗厕所的,如果没有我们岂不是更肮脏,厕所不是更污糟?” 所以他不以自己的工作而觉得低人一等,凭着勤劳踏实肯做和不怕辛苦的精神,服从院方的安排,工作起来认真负责,从来不斤斤计较。

林斗和他的妻子林亚娥。(照片由林斗提供)

林斗和他的妻子林亚娥。(照片由林斗提供)

1965年,林斗结婚了,娶了林亚娥为妻。他跟太太也开始种一些花来卖。早年他们位于东院的小屋周围曾种有上千棵的观音竹。有了额外的收入,夫妻俩生活也越来越舒适。

“婚后我太太不幸患上子宫癌,切除了子宫,无法生育,所以我们无子女。”

1960年代,林斗突然想回家看看家人,于是请了邻居载他回怡保去探望家人,谁知道家人竟然叫他们在路口的茶餐室等候,草草应酬他,连家门也不让他踩进去。

“很多人还不懂麻疯病是什么,那时候我们的名声很坏,家人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。我们也不想让家人难过。” 他幽幽地说,回到家乡才发现当年他所认识的人都不在了,很多朋友也都找不到了。在叹息久客伤老之余,也不免发出人事无常的慨叹来。

1996 年,院方将院内的清洁工作承包给外面的清洁承包公司包办,于是林斗就无需洗厕所了,院方于是安排他去病楼照顾几个患有精神病的院民。

“我被派去西院35号楼‘傻仔楼’工作,专门照顾精神病患。我帮他们冲凉,每天叫他们在厕所蹲着,我用水冲他们的身体,帮他们洗身体,用面巾帮他们抹身,再喂他们吃饭。”

2003年,81岁高龄的林斗觉得自己也老了,手脚没那么灵活了,于是便去见医药总监申请退休。

“医生开始时有建议我去厨房帮忙洗菜,我给医生看看我的双手,手脚都不好,顾自己都有问题了,我跟他说我真想不做了。” 医生于是同意让他退休,并安排那几个精神病患搬到82号病楼去,由全职的护士代为照顾。

 
林斗用放大镜阅报。(陈彦妮 摄)

林斗用放大镜阅报。(陈彦妮 摄)

当林斗高兴地拿着医生批准他退休的信去病楼给负责的护士长时, 护士长也为他高兴,“您也老了,不然您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更惨!”退休后,林斗每月照领136令吉的工作津贴。

林斗回忆说,从前政府每年还会叫外面的裁缝师进来给所有工人量身定做工作服,每年为每一个病患员工免费提供两套制服。

“我们这些做粗工的人有分得两套棕黄色的衣裤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政府每年只给我们两匹布而已,要我们自己找人裁剪。后来我通过一些慈善组织把政府给我的布全捐给柬埔寨的难民,只穿着旧制服,穿到烂了我才丢。”

2007年,政府发展东院区,林斗夫妇的小屋被拆毁,以让路玛拉工艺大学建筑医学院大楼。林斗夫妇和其他38户受影响的家庭也跟院方展开抗争,不愿搬迁。但是最后政府的计划势在必行,卫生部官员对他们做出些许赔偿后,他们唯有集体迫迁到中院区。2008年,妻子因为心脏病爆发而病逝,这些年来,林斗一个人独居在中院区。虽然已经90多岁了,他记性还很好,每回见到我,他总会自然地在脑子里搜索另一个伙伴的记忆。

夫妇俩与陈彦妮在2008年留影。(黄义忠 摄)

夫妇俩与陈彦妮在2008年留影。(黄义忠 摄)

“陈小姐,还是那么瘦?为什么黄生没有跟你一起来?” 他对我们的关怀也来得直接而真诚。我们俩常常坐在秋千上追忆往事。

2015年7月,林斗突然莫名晕倒送院治疗, 没多久就过世了。在他过世的几个月前的某个午后,我跟林斗坐在秋千上聊天,他突然跟我说,“我90多岁了, 最近身体很差。 年尾你来,可能就看不到我了。”

“你要去哪里呢?”我问。

“我去找我太太,她2008年9月30日过世。她离开这样久,我再不去找她,她可能就认不得我了。所以年尾你来,你可能看不到我了。”

我当时祝林斗身体健康,长命百岁。没想到年尾就真的看不到他了。他终于回到天国与太太再次相遇。

清明时节,林斗到妻子坟前扫墓。(黄义忠 摄)

清明时节,林斗到妻子坟前扫墓。(黄义忠 摄)

口述:林斗

采访:陈彦妮

撰稿:陈彦妮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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